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画皮


太原的晨曦尚未显现,灰暗的天空中飘荡着几缕寒冷的雾气,地上的露水冰凉地渗透了王生的鞋底。他步履匆匆,双眼却不时扫视着前方,显得有些心不在焉。

正当他神思游离时,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隐隐约约从薄雾中浮现出一个身影。那身影单薄瘦弱,却抱着一个看似沉重的包袱,步履蹒跚。王生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,心中顿时升起一丝好奇。他加快几步,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女子,衣衫不整,秀发凌乱,脸上透着明显的慌乱与疲惫。

“姑娘,你为何天不亮便如此急行?”王生忍不住开口问道,目光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徘徊。

女子停住脚步,微微喘息,眼神中带着一丝犹豫与警惕。她缓缓抬头看向王生,目光深处似有泪光闪动,但旋即低下头,声音微弱道:“你是个过路人,也不能替我分担忧愁,又何必多问?”

她的话虽轻,但那其中的哀愁却深深打动了王生。他不是没有见过困苦的人,然而眼前这少女身上的某种柔弱与无助,触发了他心中潜藏已久的怜悯与好奇。他追问道:“若姑娘真有难处,在下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
女子抬头,看向他的目光中闪烁着些许动摇。她咬了咬唇,终于低声道:“我的父母将我卖给了一个富贵人家为妾。那家的正妻妒忌我,百般折磨,我实在无法忍受,只好逃出来。如今无处可去,只想逃得远远的。”

王生闻言,心中顿时生出怜悯。他看着女子憔悴的面容和湿透的衣衫,似乎感受到她所承受的苦难。于是,便不再多言,只是沉思片刻,轻声道:“我家离此不远,不如先随我回去,暂且歇息一番,再谋其他出路。”

女子看向他,目光中带着些许迟疑与警觉,但在看到王生坦诚的神情后,她轻轻点头。王生心中一喜,连忙伸手接过她怀中的包袱,领着她沿着小路向自己家中走去。

一路无言,王生时不时瞥向身旁的女子,心中悄然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。她虽疲惫,却有着一种无法掩饰的美丽,尤其是那双盈满悲伤的眼睛,似乎有着无尽的故事。而他,此刻竟生出了一种保护她的冲动,仿佛她的所有痛苦,自己都愿意一肩承担。

到了家门,王生推开简陋的小木门,屋内书卷的气息迎面而来。他小心地将女子迎入屋内,微笑着道:“这里是我的书房,平日无人打扰,你可安心歇息。”

女子环顾四周,见室内干净整洁,确无他人,便放下心来。她忽然轻声问道:“你没有家眷吗?”

王生略微一怔,随即笑着摇头:“此处不过是我独自读书之地,家眷另居他处。”

女子听罢,眼中浮现一丝轻松,轻声道:“若你真心怜悯于我,请务必保守秘密,切勿让外人知晓我的存在。”

王生望着她的脸,那双悲伤的眼眸中隐隐带着哀求与期盼。他点头答应,心中却难抑那种越发强烈的情感,仿佛与她的相遇是命中注定。

当夜,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板上,微弱的光线映照着两人同床共枕的身影。王生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,他感到一丝幸福,仿佛在这苍凉的世间找到了某种归属。然而,这种归属感却夹杂着隐隐的不安,仿佛一层薄雾笼罩在心头,始终无法散去。

接下来的日子,王生将女子藏匿在书房密室中,无人知晓他们的秘密。可这份隐藏的关系,却像是暗流般不断侵蚀着他的理智。每当夜深人静,他总会想起那女子的美貌和柔弱,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感,仿佛自己正被某种力量牵引,无法抗拒。

直至那天,在街市上,王生偶遇了一个道士。那道士目光如炬,见到王生便立刻露出惊愕之色,直言道:“你最近是否遇见了什么奇怪之人?”

王生心头一紧,急忙否认,笑道:“没有啊。”

道士却皱眉,叹息道:“你周身被邪气缠绕,如何能说没有呢?世上怎会有如此执迷不悟之人!”

王生听到此言,心中顿时感到一股凉意攀上脊背。他强作镇定,回到书房时,心中的疑虑愈加浓重。当他推开院门时,门从里面紧紧插着,仿佛阻挡着外界的一切窥探。他翻墙而入,偷偷走近窗边,内心的恐惧逐渐扩散。

透过窗缝,他看到一幅令他终生难忘的景象:那女子竟然不是他熟悉的模样,面色青黑,獠牙外露,手中拿着一张人皮,正一笔一画地描绘着。那张人皮栩栩如生,宛若女子的面容。

恐惧像冰水般从王生的心头淋下,他连忙四肢着地,爬出了院子,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:找到道士,解救自己。

王生的心脏狂跳不止,耳畔仿佛还有那恶鬼描绘人皮时的“唰唰”声。他抹了把脸上的冷汗,狼狈地奔向城外,思绪混乱不堪。他不敢再回家,更不敢面对那个刚刚亲眼所见的“女子”。恐惧和不安裹挟着他,让他四肢发软。

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去向时,已然到了青帝庙。庙门口,道士正负手而立,似乎早在此等候多时。王生踉踉跄跄地冲到他面前,双膝一软,跪倒在地,哽咽道:“道长救我!那女子果真是妖怪,刚才我亲眼所见!”

道士微微点头,眼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怜悯,叹息道:“我早已提醒你,只是你执迷不悟罢了。”他侧身看向庙外,手指轻轻一动,一缕拂尘悄然拂起。道士接着说道:“那妖物修炼多年,已渐有人形。若非你多情贪恋,或许她也不会如此大胆妄为。好在,她尚未走远。”

王生心头一紧,连忙问道:“道长,现今该如何做?”

道士微微一笑,将拂尘递到王生手中,沉声道:“将此物悬于你的卧室门口,暂时可以挡住她的侵扰。但你要记住,不可再心存侥幸,此事必须彻底了结。”

王生慌乱地点头,接过拂尘时,手心竟沁出冷汗。道士拍了拍他的肩膀,意味深长地说:“明日,你我在此再见,届时我自会为你处理此事。”

王生再三谢过道士,赶回家中,匆忙将拂尘悬挂于卧室门口。虽然他满心惶恐,但也感到一丝侥幸——只要道士说得对,那妖物就不会再来。

夜幕沉沉,屋外风声呼啸,带着秋夜的凉意。王生蜷缩在床上,双目紧盯着那扇门,连一丝困意都不敢生出。妻子陈氏则默默坐在一旁,虽不知详情,但也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紧张与压抑。

夜渐深,忽然,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“嘁嘁嚓嚓”声,像是什么人在门前徘徊。王生浑身一震,冷汗再次从额头渗出。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妻子,低声道:“你去看看外面是谁。”

陈氏皱眉,尽管心中忐忑,但还是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,从门缝向外望去。

一股凉风扑面而来,陈氏的脸色瞬间煞白——门外,正是那个女子!她站在拂尘前,目光冰冷,咬牙切齿地盯着门口,仿佛随时会扑进来。她的美丽面容此刻透出一股不详的诡异,犹如蒙了一层薄雾的画皮,随时会剥落。

陈氏屏住呼吸,悄悄退回到王生身旁,颤声道:“她在外面,不敢进来。”

王生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,但他知道拂尘能暂时阻止那妖物,只能压抑住心中的惊慌,咬牙不语。然而,外面的动静并未消停。女子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,透过门缝传入房中:“那道士以为挂个拂尘就能挡我吗?他不过是想吓唬我罢了!难道要我放弃到嘴的肉?”

话音未落,只听一阵轻响,那拂尘竟被女子一把扯下,随手撕成了碎片。紧接着,一声巨响,卧室的门被猛烈撞开。女子那娇小的身影在门口一闪,随即像利箭般冲进了屋内。

王生惊恐万分,想要呼救,却只觉得喉咙被恐惧紧紧扼住,发不出一丝声音。他刚想起身躲避,那女子已如鬼魅般扑向他。王生的身体被一股巨大而冰冷的力量压倒在床上,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。

“啊!”他痛苦地尖叫,双眼被疼痛模糊,只能隐约看见女子那张狰狞扭曲的面容,眼中透着贪婪与狂暴。她的手猛然插进王生的胸口,血肉瞬间迸裂,痛感仿佛烈火般灼烧着他的意识。

就在那一刻,王生的世界彻底坍塌,意识渐渐模糊,黑暗无情地吞噬了他最后的神智。床边,陈氏的哭喊声混杂着凄厉的风声,充斥在夜空中,久久不散。

翌日清晨,陈氏脸色苍白,眼中噙满泪水。她蹲在王生的尸体旁,呆滞地望着丈夫破裂的胸膛,血肉模糊,已然冰冷僵硬。她忍不住悲痛,哽咽道:“怎么会……怎么会这样?”

她连忙派人去找王生的弟弟王二郎,恳请他去请道士。道士闻讯赶到,看到眼前的惨状,脸色骤变,眼中燃起一丝怒火:“我本不愿伤她性命,给了她机会,不料这恶鬼竟如此猖狂!”

他转身对王二郎道:“那妖物就在附近,绝不会走远。带我去南院看看。”

二郎愕然:“南院是我住的地方,那里怎会有妖物?”他虽心生怀疑,但依然带道士前去查看。

到了南院,王二郎敲了敲门,里面传来妻子的声音:“早晨有位老太太前来求职,想在家中帮佣。我已留她住下了。”

道士听后冷笑一声:“那便是妖物所化!”他立刻推开门,手持木剑,高声喝道:“孽障,赔我拂尘来!”

只见一阵风过,屋内那所谓的老太太仓皇逃出,刚刚跨过门槛,就被道士一剑斩下。随着一声惨叫,那“老太太”的皮肉撕裂,露出一个如恶鬼般的躯体,发出猪一般的嚎叫。紧接着,一股浓烟升腾而起,妖物化作一缕缕黑气,四散逃窜。

道士面色沉凝,迅速从怀中掏出葫芦,拔去塞子,将葫芦对准烟雾,“嗖嗖”几声,那烟雾如遇强风一般,瞬间被吸入葫芦之中,了无踪影。

然而,尽管恶鬼已被镇压,王生的尸体却仍冰冷僵硬。陈氏扑在王生的尸体旁,泣不成声,声嘶力竭地恳求道士救夫。

道士叹息着摇了摇头:“救人之法,我已无力为之。唯一能救你的,或许是城中那名疯子。”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。

陈氏听到道士的话,心中一惊,眼泪止不住地流淌。她知道,眼前这位道士已经尽力,而道士所提到的“疯子”名声在外,城中无人不知他疯癫乖张,平日里流浪于街市,行为怪异,但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神通。可是此刻,陈氏已陷入绝望,哪怕仅有一丝希望,她也愿意去尝试。

“请道长指点,这疯子如今在何处?”陈氏声音哽咽,带着恳求。

道士微微一叹,指了指远处的城门:“疯子常在城东粪坑旁游荡,你们前去碰碰运气吧。”

王二郎也无奈,只能陪着嫂嫂一起动身前往。他们两人一路跪求神明,祈祷疯子能救回王生的性命。沿着街市走去,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气息,周围的行人匆匆而过,没有一人留意他们。直到他们走到一处污秽不堪的粪坑旁,远远望去,一个身影正懒散地卧在地上,鼻涕拖得老长,衣衫褴褛不堪,身上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臭味。

“他就是疯子吗?”王二郎低声问道,眉头紧皱,不敢靠近。

陈氏点点头,双膝一软,竟然直接跪在泥泞的地上,慢慢向那疯子靠近。她的眼中早已失去了恐惧,只有深深的绝望与一线希望支撑着她的身体。

疯子突然猛地转头看向她,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。他的声音沙哑而尖利:“美人,来找我作什么?”

陈氏低着头,强忍着泪水,哽咽道:“乞求你救我丈夫……他被妖物所害,性命垂危……”

疯子大笑,笑声凄厉而疯狂:“救你的丈夫?你真是痴心妄想!人人都可以做你的丈夫,死了又如何?”

陈氏心中痛苦如刀割,但她依然磕头哀求:“只要您肯施法相助,哪怕让我承受再多屈辱,我也愿意!”

疯子的笑声戛然而止,眼中闪过一丝寒光,他忽然起身,站在陈氏面前,鼻涕拖拉着几乎要甩到她脸上。他咧开嘴,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,目光中带着戏谑:“要救你的丈夫,当然可以。不过嘛……”他顿了顿,伸出脏兮兮的手,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,猛然吐出一口浓痰,直直地伸向陈氏的脸:“吃下它,我或许就会答应你。”

陈氏愣住了,脸上瞬间涨得通红,胸口像是被重重一击,满脸的羞耻感铺天盖地而来。周围渐渐聚集了不少围观的百姓,他们看向陈氏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和厌恶,有人低声嘲笑,有人摇头叹息。

陈氏却不敢犹豫。道士曾言过,若这疯子侮辱她,她万万不可发怒。她想着王生那冰冷僵硬的尸体,想着他曾经的温暖,忽然有了些许力量。陈氏闭上双眼,咬紧牙关,泪水顺着脸颊滑落,她猛然一口将那痰吞入喉中。

那痰腥臭无比,滚烫得像团火一般,在她的喉咙里滞留片刻,仿佛在燃烧她的内心,陈氏几乎立刻想要吐出来。然而,她强忍着恶心,硬生生将那团东西咽了下去。

周围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,疯子却咧嘴一笑,像是看着一出好戏。他又大笑道:“美人果然心诚啊!好,好,我答应你。”

陈氏强忍着恶心,擦了擦嘴角,连忙磕头道:“求您救我丈夫,求您施法!”

疯子冷哼一声,转身拄着讨饭棍大步走开,头也不回,只留下一句飘忽不定的话:“天黑之前,他若未醒,那便是天命。”

陈氏浑身无力,跪倒在地,泪流满面,心中充满绝望。王二郎上前搀扶她,低声安慰:“嫂嫂,既然他已答应,或许还有一线生机。咱们回去等着吧。”

他们二人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家中,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夜色渐渐笼罩了大地。陈氏坐在王生的尸体旁,不停地为他擦拭着身体,泪水早已流干,只剩下无尽的哀伤。

忽然,陈氏的胸口一阵剧痛,仿佛那吞下的痰团重新在体内搅动起来。她捂住胸口,痛苦地低声呻吟着,接着,她猛然呕吐,一股热流从喉咙深处喷涌而出。那东西落在了王生的胸膛上,竟然是一颗跳动的人心。

陈氏惊骇地看着那颗心脏,发出微弱的“突突”声。它竟然在王生的胸腔中缓缓跳动,带着微弱的热气。陈氏眼中一片惊异,慌乱地用双手把王生的胸腔合拢,仿佛生怕那颗心脏逃走。随着心脏的跳动,王生的面色逐渐恢复血色,身上的冰冷也渐渐消退。

半夜,陈氏再度探视,王生的鼻孔间竟已透出微弱的气息。她心中一喜,连忙为他盖上棉被。等到天亮时,王生睁开了双眼,虚弱地说道:“我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……”

陈氏泣不成声,抱住他的手,喃喃道:“你回来了……你真的回来了……”

王生抚摸着自己的胸口,那里依然隐隐作痛。他低头一看,胸口上那道曾被撕裂的伤口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痂,仿佛所有的痛苦和死去的经历都只是一个遥远的梦魇。